1998年七月初,在北京的雕塑家大约有一百多人,聚集在国际艺苑文艺沙龙的大厅里祝贺我们敬爱的曾竹韶先生的九十大寿。大厅里充满欢乐和温暖。来的人都是曾先生的学子,大家都有同样的喜悦和同样的朝气。但是在兴奋晃动的头上却覆盖着不同的鬓色,有的是苍苍的银白,有的是蒙了的灰色,有的是油光亮的黑发,有的是带着孙子来的,有的是母子都是雕塑家。曾先生坐在我们中间,可真是四世同堂的大聚会。祝寿活动没有固定的主持人,也没有专职的司仪。一会儿这个站起来,说几句心里话,一会儿那个接过话筒唱两嗓子歌。三三两两的端起酒杯走过来轮番的与曾先生敬酒,四五成群的挨着曾先生左后一张相,右后一张相。有好几个外地来京出差的老同学正巧赶上了这个没有印发请柬的祝寿会,他们更为感到庆幸,不仅得以向曾先生直接表达自己的祝愿,也反映了、代表了那些分布在全国各地的直接或间接受过曾先生教诲、相处、相知的人们的祝贺。
我对曾先生说:我们这次特意采用了这种平平和和、乐融融的祝寿方式,没有惊动太多的人,没有……曾先生说:这样好。我喜欢这样。曾先生的气质,曾先生的作为,都是在平平和和中呈现出来的。
大家频频举杯祝贺曾先生身体健康,并欢呼我们将隆重迎接曾先生的百年华诞。
这之后,我们很多同学一如往年一样,常常去曾先生家拜访、探望,有的在端午,有的在中秋,有的春节。还有人相约每年七月的第一个休息日和曾先生在一起吃碗长寿面,分一块生日快乐的蛋糕。
我们每次对曾先生的探访,他饱满的精神、敏思的言谈,健康的身体,都给我们极大的快乐和振奋。翻开这些年言谈聚会时拍的照片,几乎分辨不出哪张是哪年拍摄的了,曾先生年复一年,好像都是重复着,定格在喜悦、和蔼、炯炯闪光的慈祥的容颜上。幸而照片背景里的玩具礼品兔呀!龙呀!蛇呀!马呀!羊呀!猴呀!鸡呀!狗呀!猪呀!作为标志,它们仿佛在嘻笑着一年一年的在告诉我们,曾先生的百年华诞快要到了,就要到了!已经到了!
曾竹韶先生健康的迈进一百年,也是中国现代雕塑发展的一百年。他是中国现代雕塑开拓者一代人,并经历、见证着中国现代雕塑的发展。我们祝贺曾先生健康长寿,祝贺中国现代雕塑健康发展。
二、
我第一次到曾先生家拜访,是在1956年秋末冬初的一天晚上,和我们班同学一道去的。曾先生住在沙滩银闸胡同一座老式的四合院宅子里。当我们拉动显然是自制的用铁丝牵引着铜铃的门铃把手时,随着摇动的铃声,门开了,曾先生亲自来迎接我们。那天晚上,曾先生和我们谈了很多话,翻阅了很多画册,桌上放着大盘的奶油糖,散放着十几个茶杯,荡漾着浓烈的曾先生老家福建的铁观音的芳香,把我们从一路走来的初冬寒气中温暖过来。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曾先生家的客厅和书房,是在正房中用书架和钢琴隔开的。在东墙上挂着一个条幅,是大篆体书写的"澄澄不清,扰之不浊,难者弗避,易者弗为。"给我很深的印象,我很敬仰这句话。并暗自尊为自己的座右铭。后来我和朋友们谈起这个格言,有人说这是封建士大夫,资产阶段知识分子的清高、孤傲、好高骛远、妄自尊大、顽固偏执,我行我素的典型,应该予以批判。我们讨论得很热烈,最后取得了共识,不要从字面上肤浅的理解,庸俗的套用。这句话的精髓实质,是一个有理想,有信念、有意志、有胆略,不趋炎附侩,不随波逐流,不畏强暴,溺诱惑,胸怀大志的人的品德和性格。在我多年和曾先生相处的过程中,逐渐认识到曾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不过,这句话的文词显得骨气凌厉,豪迈钢劲,篆书写得挺拔洒脱,痕裂锋露。曾先生则有其铮铮的内核。而以温文尔雅,平和柔韧,清淡无华,平易近人的风格体现出来。曾先生勤恳敬业,不求名、不图利、不逐权、不争势,从容不迫的走在人生的道路上。无论是在暴风骤雨还是在阳光和煦的时候,无论是在平坦的大道还是泥泞的洼地,回过头来看他走过的脚印,总是那样的清晰、均匀、一步一个脚印,看不到那种虚伪、浮夸、盲从、造作的莽撞大跨步,也看不到苟且、畏缩、抱怨、虚掩的慌乱细碎步。脚步与脚步之间几乎是等距离的。平衡节奏的一步一步往前走。
2002年、2003年文化部和中国文联、中国美协前后给曾先生颁发了"造型表演艺术创作研究成就奖"和"中国美术金彩奖"这些都是最高的奖励和荣誉。曾先生是当之无愧的。我特意向他表示祝贺,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这对我是用不着的。"而后就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了。就这句话,我的感触很深,久久的留在我心里。我想这也不能肤浅的从语句上去理解吧。它包含着曾先生的谦虚,坦诚、淡泊、宽厚、大度、和博大的胸怀。
三、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正是美术界"85思潮"沸沸扬扬的时候,曾竹韶先生接受北京市政府的委托,创作塑造孙中山的纪念雕像。他潜心的研究孙中山的各种资料,全心的投入创作。一天,我去工作室,看见他正在脚手架上反复的修改泥塑中孙中山的眼睛。我在下面静观了十几分钟,直到他从脚手架上下来,我本能的上前去搀扶他,他才发现我的到来。他摇摇头,似对我,又似自语的说:这眼睛还不行。我让他坐在椅子上休息,为了调节松散一下他凝聚很久了的情绪。便转换话题,谈起美术界一些新发生的事情。他感慨的说:很多事情很像二、三十年代我们到巴黎时遇到的一样。那时我们为了寻找中国的出路,走出封建闭关的国门,看到西方世界的繁荣和新奇,都兴奋不已。特别是我们学艺术。当时巴黎是世界艺术的中心,汇集了世界各种流派,艺坛上繁花似锦也怪诞离奇,令人眼花缭乱。那时最时髦的各色各样的现代派绘画和雕塑,五光十彩,它的新奇很有诱惑力。我们很多人都在模仿,跟着跑,我也搞过现代派那类的雕塑。但我在欧洲遍访很多国家。历经十年的深入研究,特别是联想到我们的祖国正处在民族危亡,困难当头的灾难中。我们要担负起以新的文化来振兴中国的责任,我和我们很多同道者摒弃了为艺术而艺术的而选择了为人生而艺术的道路。而今改革开放,在更大的尺度和深度上中西文化交流和碰撞,出现一些混乱是不可避免的。当然,现在时代不同了,国内和国际的形势也与那时大不相同了。每个艺术家都应该探索、创造、发展新时代的艺术。但人类社会还存在很多问题,离我们的理想还很远。我们作为艺术家,不能忘记我们对人民、对社会、对人类进步的责任。
曾先生是一位富有社会责任感的艺术家。当历史推动他们成为中国现代雕塑开拓者一代人时,他们承担的历史使命是非常艰巨而沉重的。他们不仅是反对封建专制,争取民主自由,还要把亘古以来中国雕塑主要是表现神、灵、鬼、怪,为朝拜、祭祀、墓葬服务转变到表现人世间、社会的、人性的,为活着的人服务。这种转变是伟大的、深远的,又是极其艰难险阻的。他们不仅受到政治的、经济的阻力和撕杀,还遭到社会各阶层的信仰、道德、习俗、心理、审美的障碍和排斥。当新文化的文学已冲锋陷阵,杀出一片僵土,当木刻如同短枪匕首刀刺刀见红,当新兴的油画、电影话剧已群星灿烂了,而中国现代雕塑开拓者们仍在步履维艰,势单力薄的在泥泞中爬行。他们需要更大的耐性和毅力。而曾竹韶则走着更加孤独、更加寂寞的拓荒者的路程。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才走上比较平坦的道路。
几十年来,曾先生培养了大批学生,桃李满天下。创作了很多作品。将成为中国现代雕塑最初一代人的业绩记载在中国现代雕塑史的首篇。他们也是中国现代史的一座里程碑。
四、曾先生从最初走上雕塑艺术之路,直到现在老当益壮还在走着时,都在探索、研究一个永无终止,又永有生命的课题——如何继承我国古代雕塑的优秀传统,融合中西创造出具有时代性和个人独特风格的新艺术。
早在曾先生在欧洲学习考察时,他对希腊古典理想主义的雕塑,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雕塑,以及十八、十九世纪富有浪漫色彩和现代精神的雕塑,对菲蒂亚斯、米隆、米开朗基罗、贝里尼、罗丹、布尔德、马约尔……作了深入了研究,他惊服于人类另一部分的杰出成就,不仅增强了他对雕塑艺术的热爱,更认识到雕塑特有的丰富的表现力和雕塑的人生价值。他从美术史和考古学这的研究中发现,每个时代杰出的艺术和杰出的雕塑家都有他的历史的,民族的渊源。都是在继承中求得发展和创造,这是人类智慧增长的规律,西方是这样,东方也是这样。特别是我们中华民族有着五千年的灿烂的文化宝藏,不能妄自菲薄。当他在英国伦敦看到"中国艺术国际展览",这是他第一次系统的,看到大量的中国古代雕塑精品。他为中国古代雕塑而自豪,并立志回国后要努力推行保护古代艺术,要下苦功夫研究古代艺术。
几十年来,曾先生精心收集了大量的古代雕塑塑料。翻山越岭的考察了全国各地著名的石窟、庙宇、道观。走访了古传下来的南北雕刻之乡。不耻下问的向民间艺人请教。不厌其烦的向政府建议保护文物,建立"中国古代雕塑博物馆"孜孜不倦的在实践中吸纳、融合到创作和教学中去。
1960年秋天,曾先生带领我们去敦煌、麦积山和陕西等地学习研究古代雕塑。那时莫高窟、麦积山石窟还没有招待所,我们师生都自带行李打地铺睡在破庙里。曾先生不辞辛苦、满腔热情从美术史,佛传故事到具体作品艺术分析和我们讲解讨论。有一次在麦积山的一个石窟里,我看到曾先生两臂环抱在胸前,左脚持重,右脚脚跟落地,脚尖一起一落的打着拍子,口里轻轻的哼着一首乐曲,怡然自得在陶醉中。见我们进来,便说:"你们看,这个供养人做得多好呀!她的头,胸和腰的转动,她衣裙纹褶的疏密,长短的排列,高低的重叠,形成一种节奏,一种旋律,多么富有音乐感呀!从而呈现出一个善良的、虔诚的百姓妇女的完全形象。这边尽管是一座残缺的力士雕像,在大块的形体与形体的转折组合之间线条的穿梭跃动,在简练概括的体面上轻盈游动的线条,把整体更加震憾的突显出来。在单纯中柔进了丰富,形成气势磅礴的威慑力量。"曾先生还说,中国艺术最大的特色是讲意境,讲神韵,这是要从构思文意到艺术表现全过程中体现出来。绘画有绘画的语言,诗词有诗词的语言。雕塑要用雕塑的语言,我不是要你们去模仿古人,而是去研究古人是怎么运用语言,创造语言的,他们积累的经验智慧是丰富的。
我们历经一个多月的简食陋宿,灰尘仆仆的回到西安,本想去海吃一顿西安有名的羊肉泡馍,但当时还处在经济困难时期,街上饭馆里没有一点荤腥,只有青汤泡馍,还要排队等候。曾先生爱吃甜食,我就陪他到一家甜食店。品种也很少,买了两碗稀汤藕粉,还是糖精冲调的。曾先生不显疲劳,用兴致冲冲,充满乐观和信心地又谈起学习优良传统的事来。诚然,中西方文化,古代与现代文化确有不可相融的对立和冲突的方面,但可继承,可互补,可融合的领域还是无限宽广的。
头些年,在一次活动结束之后,我们好些人围在曾先生身旁闲谈说笑。一位年长的老朋友插进来凑热闹,他对我和曾先生说:过去你是曾先生的学生,后来你是曾先生的同事,现在你是曾先生的领导了。我接过话茬说:过去我是曾先生的学生,后来我是曾先生的学生加同事,现在我还是曾先生的学生、同事加领导。而一换届,就不是领导了,一退休就不是同事了。而是学生则不变总是学生,直到今天。百岁寿星,德高望众的曾先生是我敬爱的老师,是我们大家敬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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